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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

      下雨天我们窝在狭小的屋子里。

      房间确实是有些小了，一室一厅，卧室也只够放下一张床和本来打算给我学习用的桌子。桌子上摆满了我的化妆品和他给吉他用的琴弦薄片，其实连放一个笔记本电脑都困难，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抱着电脑在床上或是落地窗台上写一些东西。卧室的墙纸是蓝灰色，在雨天，这样的颜色反而像一种心情的具象化，但是小碎花的窗帘又莫名奇妙地中和了这一点。这些全都是我挑的，房子里除了他睡在这里留下的气味和成套的牙刷牙杯，很少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每当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幻想我们大声争吵后沉默分开至少也不会改变这个房间里的什么——虽然我们确实很少争吵——然后感觉到暗自庆幸。

       我没有安全感。

       表现在关系里很极端。要么完全希望这个人占有我或我占有他，在彼此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要么希望这个人不会侵入我的世界哪怕只是一点，在受到任何伤害的时候都确保我可以快速地离开。他说我像一条小狗，总是整日跟在他身后摇尾巴，我每次都是笑，不回答，哪有一条小狗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的呢？事实上也是这样，他对我很好，好到不像是在对另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对一个属于自己的宠物。他包容我的情绪我的任性，在我发脾气的时候也不生气，当然，在我想修正我们的关系、为我们的未来规划的时候，他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应下，然后当做小猫小狗的抗议，继续按照他的想法生活。次数多了我也能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再为这些事情争辩，得过且过。

       我又开始写小说，是在认识他之后。也许我本身就是那种情感过于丰沛的人，又或是本身就在青春期的末尾，爱一个人就爱到难以自制，每一刻都有太多话要说，而他也不知道是早就过了要热烈的爱情的年纪还是早就在和别人的关系里把热情消耗殆尽，我只能把这些话都变成字，敲出来了一篇一篇酸掉牙的文章。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是我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你要爱一个成熟稳定的人，就要包容他的沉默无趣，相对的，你要爱一个热烈跳脱的人，就要接受感情灿烂但短暂的伤痛。感情其实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理性公平的，你不可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拥有全部好处，连花这种浪漫天真的东西都会偷偷藏有被虫蛀蚀的空洞，怎么可以要求所有好事都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呢？

       窗台上粉色的烟灰缸是我们一起去陶艺店烧的。那是我们的第二次约会，在一众花瓶盘子碗的造型里，两个烟鬼选了烟灰缸。不得不说，我们两个虽然认识的不早，但是在变坏这条路上从很早以前就有不约而同的默契。很娇嫩的粉色里面堆满了烟蒂，是黑色和白色的，我们在抽烟上都有固执己见的偏好。

       他是一直存在在我想象里的那种人。我不能算是乖巧听话的好学生，但是从小就顺风顺水考上了还算不错的大学，相比起只会读书的小孩视野开阔些，可是和他在一起又显得太缺乏生活经验。他从小就不爱学习，上学逃学，上班逃班，可以做的不可以做的全都做过，要他活在规矩里就像杀了他一样折磨，组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地下乐队甚至都能算是他终于安定下来了。规矩的孩子就总是对坏孩子抱有极大的幻想，想了解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内心，最后到好奇心害死猫，发现一切和自己想象的都完全不同，但是我和他谈上了恋爱。

       我只去看过他一次演出，不是因为后来没受到过邀请，而是因为我对他的这份事业实在是嗤之以鼻，不是认为组乐队不靠谱，是对于这样一个东拼西凑出来的结果感觉到好笑。唱高音必破音的主唱，沉醉在自己自己世界里的鼓手，把曲子当独奏的键盘和只有在演出的时候才出现的贝斯，甚至还有一个他这样的吉他手，这个乐队不完蛋怎么办呢？我见过天才，可显然他们谁都没有天赋。不自量力。

       他从来没问过我喜欢他什么，幸好，如果真要说喜欢他什么，我是说不出所以然的。

       在每一次关掉所有灯的夜里，我都会看着他的背脊出神，我要伸手去抓他卷曲的发尾，要一节一节数他的脊椎，触碰他温热的皮肤，确认这是一个鲜活的人。他会转过来，用被子把我裹住然后搂进怀里，像对待一个婴儿那样，摸我的头发、脸颊、嘴唇，然后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我们究竟做过了多少次，只知道现在我还是不会接吻的时候闭眼。我喜欢亲吻他手上因为紧按琴弦留下的茧子，喜欢闻他指根和我相似的烟草气味，喜欢咬他的脖子、脸颊、胳膊内侧，喜欢他叫我小狗。

       小狗的爱是不求回报的。但这是无私的爱吗？其实也只是因为小狗有太多的情绪无处施展，随便换谁都有这么多的爱可以消磨。真的是随便换谁吗？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雾掩尽了远处的高楼，细细密密的雨斜飘进来将烟雾带进屋子里，潮湿好闻。前一天的演出到了凌晨，他现在正在沉沉睡着，拉着我淡黄色的被子蒙住了脸，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雨天不想出门啊，晚上吃什么好呢？

       在关于吃饭的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没什么分歧的。我不会做饭，也没有学的想法，只有他在家的时候会给我做饭吃。他不挑食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不吃的可就多了，葱姜蒜香菜不说，不吃鱼不吃海带不吃青椒，带壳的虾也不吃，所以他做的菜永远都是那么几道。有时候他会从外面给我带吃的，尽管大多数时候还是我自己叫外卖。他的优点就这样体现出来了，确实是和他平时的样子很不一样，在闲下来的时候他其实很会照顾人，弥补了他在我生活里的那些空白缺失。

       我在家里的时间远远长于他。除了去学校上课，我几乎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所有大学生一样无所事事，日夜颠倒。他晚出早归，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觉，可能是对着泛白光的电脑发呆，又或者是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然后我就会催促他去洗澡，剩下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看电影，在搜寻的时候一定没有一部是我们两个都喜欢的，所以我们就看恐怖片，为了证明他自己一点也不怕鬼，而我为了看他强装镇定的好笑反应。这样的他是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

      说不难熬是假的。

      好像我从头到尾都在说他和我的事情，但事实上这些都只是我生活里太小太小的一部分。在我们的关系里，更多的是面对一个人空荡荡的屋子和静悄悄的时间。我没有在房间里买一面钟表，就怕自己费尽力气度过的无所事事只是无足轻重的十分钟，更怕两个人在一起只轻轻依偎了一小会儿就让那根针从正中间跳到了右下角。他会不会也在某一个午后醒来发现床的另一边变得空落落的而感觉到孤独？他会不会也会有时候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发呆？他会不会也在看不见我的时候突然觉得特别爱我？

       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按照我的推测，他一定都会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我根本不需要那些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脱口而出的甜言蜜语。算了，我需要，我需要，还需要一次又一次认真的拥抱。

       我当然也试过找点别的事情做，让我的世界不要围着一个人转。只是和朋友走到任何一个有趣的地点又或者是吃到了好吃的东西，我都会想象如果是我和他出现在这里的场景，忍不住分享，然后获得一个没有回应的对话框。在家里那扇门还没有响起锁孔转动的声音之前，我都会反思他让自己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从对待一个陌生人冷眼相看的态度到现在，我的灵魂和思想都仿佛打上了一种烙印。我的要强让我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心属于他，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败给自己的情绪，把最脆弱敏感的一面双手奉上给他。为什么呢？我又没有爱过别人，我怎么样才能确定这真的是爱呢？

        手机里存了好多他睡觉的照片。就算把那个玩了很久的游戏卸载掉的时候我都没想把这些照片删一删。每一张看来看去都好像有自己的特点，哪一张都割舍不下。还有那些我偷偷从别的地方存下来的他演出的照片，不听他们的歌，他还是很适合带着他的吉他站在舞台上的，我喜欢射灯打在他头发上的样子，照成棕色，就像每天早上他拉不严的窗帘缝里透进来打在床上的那束阳光做的一样。

       光脚下床点了烟，我的那盒最后一支恰好在昨天晚上抽完，现在只能抽一支他的。烟飘起来的那一刻我就后悔，好苦。每一次都这样，但是这烟瘾就是奇怪，在你没有的时候会心痒痒的，像有猫爪子在挠，一下一下似有似无；抽上了，却发现自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需要，只能等着剩下的半支自己燃烧殆尽。我在这烟的轮廓里看床上的他，熟睡的面容，突然萌生出一种把他闹起来的冲动，想钻到他的怀里用头去蹭他的下巴。

       入秋的雨天把夜色带来的更早了一点，楼下排排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我闭着左眼去看那些灯，散光后一切看起来都朦胧毛绒，还有车子来往轮胎卷起水滴的声音，让我有一种很少有的完全平静的心绪。

       可就算是他这样跳脱出常人框架的人，也总有一天要结婚、生子，和我渐行渐远，最终成为陌路人。那是我没法设想的生活。又或者是不愿意去设想，我还真的太年轻，年轻到连法律都不允许让我在那本红本上盖下钢章。此刻我们的一切是大海，是可以有暗流涌动、狂风暴雨的，也是未知的，大海宽阔深邃。我不会和他结婚，一定的，他从来不是良配。但是他也不可以和别人结婚。为什么不能在我们不能拥有彼此之后他就立刻死去呢？为什么不能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相拥而眠然后再也不醒来呢？他该死在最爱我的时候。

       死亡的话题我总是提起。他不爱听，也许人上了年纪就会避讳这个话题。爱情已经不是他生活里占重要地位的东西了，他不会因为情情爱爱就去死，他最热烈的情感已经给过了别人，在我这里就只剩下了冷静的讨论，说一些早就被人讲烂了的道理，告诉我这只是谈恋爱，没有必要去死。

       我点点头，认可他的道理。

       认可他对感情保持可以随时抽身的态度，欣赏他的理性，也轻轻唾弃自己的沉溺，反思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却还是一意孤行的逞强，最后沉默地将错误归结于时间。我没在他爱幻想的年纪遇到他，他也没在我成熟稳重的年纪遇到我，可是我们还是在一起了，那又怎样？我们也许就是两块拼图。

       雨下大了，我该去把窗户关上了。